第54章-《寒山纪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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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清子大手一挥,豪迈道:“不必看了,就是三起六平!”
宋天衢拱了拱手道:“恭喜恭喜,如这等天资卓绝的弟子,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!不过司徒兄,我记得你好似不擅符术吧,要如何教你这徒弟呢?”
玄清子环顾四周,确认无人在,这才小心翼翼地道:“这孩子天份不错,放我手上也是明珠蒙尘了。平日都是我师兄在教,哪里轮得到我的份?说是我徒弟,但他从未假手于人。我一个咒师,哪里会多少符术?”
宋天衢放下酒杯道:“奇怪,那你师兄何不收了这丫头做徒弟,偏要推给你呢?”
玄清子摇头道:“哎,我怎么知道他的心思?自师父去后,师门中全是他说了算,我不过是师弟,也只有听着的份。自那件事后,他身染奇毒,身体每况愈下,这些年我都在山中陪着他,只怕……算了,说这些做什么呢。”
他自嘲般笑了笑,举杯道:“宋兄啊,人于这世上,真如同一场大梦,梦中聚散离别,生老病死。若真只是一场梦,那该有多好!”
宋天衢自饮自酌,答道:“若这真是一场梦,当初我便不该入京。师门学成之时,就该回乡做个村夫,耕田种地,没什么不好的。”
玄清子笑骂道:“你现在倒是如愿了,不正在山下做了个樵夫么!”
醉意上头,两人都有些陶陶然。玄清子问:“当年……当年你于宫宴上大醉归来,未得几日便挂冠而去,连那台阁之位也不要了。事隔多年,物是人非,也没什么不能说的。我且问你,这到底是为什么?”
宋天衢半倚着桌几靠着,索性丢了杯子,将酒壶拿起,对嘴倒下,半晌才道:“为什么?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”
玄清子摇摇晃晃站起,道:“凡事有因……有果,难道连个缘由也没有吗?那台阁之位你谋划多时才到得手中,我不信你便能说不要就不要了!”
宋天衢将酒壶一摔,怒道:“聒噪!”
“聒噪也得说!”玄清子拽住他的衣襟道:“快说!”
宋天衢翻身压住他,伸手又够了一壶酒来,道:“说什么,没什么好说的!”
玄清子奋力挣扎,闻言嚷嚷道:“说你为何弃官不做!”
“弃官不做?”宋天衢喃喃道,“功名利禄,人皆往之,司徒兄,我也不例外。虽说修行之人应避世离索,但我一心想建功立业,重振师门,便投了太史局为官,从小小的掣令往上,再到台阁,其中心酸不为外人所知。人人只道顶峰凌云风光大好,却不知这攀峰之路,一步一重天,脚下便是万丈深渊,稍有不慎,便会粉身碎骨……”
洛元秋踩着满地枫叶从池边跳过,见池中鲤鱼抬头,嘴巴一张一合,便偷偷溜进屋中去取饭来喂。见屋中一片狼藉,酒气熏天,猫腰行至桌边找碗,拿到了刚要走,却听见宋天衢怒喝道:“难道我当真那么蠢!”
她吓了一跳,手中碗差点没捧住,转头看向这位师父的旧友,只见他双目发红,怒容满面,扶着桌几站了起来,竟是身如山岳,高大非常,头险些就顶到了天花板。他踉跄行了几步,道:“那夜上元节宫宴,陛下犒赏群臣,在瑶华宫开设筵席……我还记得那日顾天师也在席中,陛下因他率道门破获百绝教妖人有功,特地敬了他一杯。几位朝中重臣似有不满,不过到底也没人敢说什么!这份功劳,本该是他的,谁又敢说不是?我便知道,这场宫宴,其实便是陛下为了顾天师所设……”
“宴中,陛下便下诏,将云和公主下嫁与靖海候。顾天师脸色便变了,谁不知他家二公子与云和向来亲善,早有婚嫁之意,已与陈家互通有无,陈妃也向陛下提过,本以为能结秦晋之好,但万万不曾料到,陛下竟将公主许给了靖海候?当时我便暗道不好,原来这宫宴是为了这般而来!奖罚之道,既然有奖,那便有罚。这是陛下明赏暗罚,要打压天师府与玄门中人之意!顾天师的名望太高了,陛下如何能放心的下……”
这高大的宋叔叔几步便堵住了门,洛元秋嘴上叼着碗,从他身边轻手轻脚地爬过,想去池边喂鱼。玄清子衣裳凌乱,趴在桌上,抬头呆呆道:“哦,竟是这样么?不过这与你弃官不做有何干系?”
宋天衢一脸高深莫测,微屈手指说道:“罢了!说了那么多,你不在朝中为官,自然也不懂其中曲折!那夜宫宴上大臣们都醉了,连陛下也不例外。我因此事心中忐忑,杯中美酒也只沾了沾唇,约略有几分醉意,抬头望向陛下时,恍惚之中,却看见……”
洛元秋咦了一声,嘴上叼着的碗顺势滚落在地上,她忙伸手抓住,但已经来不及了,那漆木黑碗滚了几圈,碗中饭菜撒了一地。
宋天衢俯身去捡酒杯,不料醉眼朦胧之中,手偏了几分,将洛元秋的漆木碗捡了起来。洛元秋知道师父不愿让自己进屋,怕他趁机收了自己手中的那道符,便从边上飞快溜到桌几下,正要缩着身,玄清子的手却在地上摸索过来,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要酒。
洛元秋只好从桌几下钻出来,躲在宋天衢身旁的帘幔里。宋天衢拿着那个沾满油光的饭碗,倒了些酒进去,手指浸在酒液中,片刻后以沾满酒的手凭空轻弹了数下。
玄清子醉眼朦胧,问:“你……你看见了什么?”
洛元秋好奇地探出头,看着宋天衢宽厚的背脊,衣裳未遮住的脖颈后,隐约露出刺青图案的一角。宋天衢半跪在地上,先前那些被他弹出去的酒液悬浮在半空,随着他的手势不断旋转。碗中剩余的酒似水流般浮起,在空中缓缓流动,半透明的液体经秋阳一照,显出一种夺目绚丽的金彩。
洛元秋睁大了眼睛,宋天衢手指一张一收,酒液在空中勾勒出一副画卷,他后退了几步,喉头微动,喃喃道:“我看见御座上的金龙染血,陛下坐在大臣们的尸首之上,两手俱是鲜血……”
随着他的话音而起,酒液化作涓涓细流,于半空绘出金龙盘踞的御座。上元节的宫宴灯火通明,乐声不断,欢声笑语之中,身着赤金龙袍的中年男人举杯饮尽,继而以空杯示众。随后他手中玉杯落下,撒落的竟是一地鲜血!笑声陡然转为恐惧的哀嚎,不断有鲜血从龙首上滴落,曾在筵席上举杯同祝的臣子尸枕狼藉,横倒于金殿中,赤金龙袍的男人双目尽白,发冠凌乱,两手鲜血淋漓,端坐于尸首之间!
“哇!”
这一幕倒映在孩童漆黑的眼中,皇帝只余眼白的双目以及染血的衣袍令她没来由的感到恐惧,她短促地惊叫一声,飞快地从屋中跑了出去。
宋天衢跌坐在地上,胸口剧烈起伏,低声道:“陛下……已非常人!”
玄清子酒醒了几分,疑惑道:“怎么,他还能变成个怪物?”
“远比怪物更可怕,”宋天衢松了衣襟,让酒意发散出去,答道:“此事也只与你说,当年我无意中瞧见这一幕,回去覆去翻来想了许久,最后决定挂冠而去。若是陛下不幸疯魔,遭殃的便是近臣。”
玄清子道:“一个好好的人,怎会无端疯魔?必定是外因所致,难道是有人对陛下下手?那也不可能啊!历朝历代符咒法阵汇聚于宫中,哪个修行之人不要命了,敢在那里对皇帝下手?”
宋天衢冷冷道:“机会多的是,只看有没有那有心之人了。”
说着他拿起碗,正欲将残酒饮尽,在手碰到碗的那一瞬间,洛元秋恰好从窗外翻入,宋天衢对上她的眼睛,眉头渐渐皱起。
“你……”
手中的碗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,他怔然看着面前的女孩。
于阑珊酒意之中,这一眼越过数载光阴,他看见莹白的花在她身后盛放凋零,终归于虚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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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怎么办师兄!难道真如宋兄所说,元秋活不过十六岁?”
书房中,玄清子来来回回地走着,神色急切,望着站在窗边的男人。
“若真如此,那便是命中注定。”
玄清子一惊:“师兄,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元秋去死吗!”
男人转过身来,面容苍白,生的十分英俊,唯独一头乌发泰半转为雪白,用木簪挽起,看着有些诡异。
“她的生死,不是单凭你我便能断定的。”男人说道,“她若是能活,活个千秋万载又有何妨?但她命数已定,只能活到十六,你我又能如何?”
玄清子一时哑然。男人负手而立,垂眸淡漠道:“天衢师承易道,是不会看错的。对么,师弟?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,来问我,不过是不敢去信罢了。”
玄清子双手颤抖,缓缓吐了口气。
男人指了指门外,道:“莫要耽搁了,去将元秋领进来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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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人生来便会死,就如同草木枯荣,叶落花开,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。”
洛元秋撑着下巴问:“师伯,那这道线有多长呀?”
她面前的男人答道:“很长,远超出你的想象。所以莫要胡乱猜测,也不许偷偷去丈量。”
“哦。”
洛元秋只得端端正正坐好,拿着笔看着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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