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6章 心念-《寒山纪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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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完,男人毫无章法地挥舞短刀,发出愤怒的叫喊,洛元秋避过他几刀向后退去。细碎破空声响起,洛元秋转身看去,男人胸膛上已多了支飞箭,他手中短刀落入雪中,无望地仰头看着天空,眉心被黑纹彻底覆盖,喃喃道:“我还不想死,我还想活着,为何死的不是你们……”

    洛元秋身后传来一声叹息,那妇人拉好衣袖,仿佛那支飞箭并非是经她手射出的。她敛眉柔声道:“倘若先前在那洞中,你不因一时贪念而落于人后,又如何会得了这等下场。”

    言罢她对洛元秋温和一笑:“姑娘不曾被他伤着罢?”

    洛元秋对上她的目光,迟疑地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妇人微笑道:“既然无事,那就上路吧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转身就走,洛元秋站在原地,抬手摸了摸脖颈边,伤口微微有些刺痛,深倒是不深,只是再近一寸,大概就能斜刺入她的喉咙。

    那妇人显然是有意而为,箭的目标不是这男人,正是洛元秋。

    她要杀自己,这又是为什么?

    洛元秋随手在衣袖上抹去血迹,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。男人的身体大半已经化成黑水,慢慢渗进雪里。他的五官扭曲成诡异的样子,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绝望与嘲讽,定定看着天空。

    洛元秋想了一会,拔出那支短箭。箭镞与箭身接连之处似有些机关,她捡起短刀劈开箭身,涌出一滩深绿色的水,色泽艳丽,如淬毒的蛇牙。

    不必试就知道,这水定然有毒。若被此剑射中,箭身中的毒液便会顺着箭镞涌出,或许顷刻间就会毙命。

    洛元秋沉思半晌,踢了几脚雪将短刀与箭埋了。地上那男人如冰般慢慢消融,四肢躯体都已经化为黑水,一张饱含怨恨的脸浮在水上。

    洛元秋从未见过他,但因他方才的话,胸臆间莫名燃起一股愤恨,那些多年来埋藏在心底被她有意忽视的怨怼,此刻终于浮出水面,清楚地呈现在她眼前。

    如何能不恨?

    哪怕轻言生死,却始终不曾看淡过,当真到了那一日,她才发现随着执念一同被埋入黑暗中的,还有刻骨铭心的恨意。

    她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到过,许多风景未曾得见,她还与一人有约……她怎么能这般轻易的死去?

    她想活着。

    天光忽转,竟到了黄昏时分。天穹中流云如火,夕阳遍洒雪山,寒风止息,一点冰冷落在洛元秋鼻尖。落日余晖中大雪静默下着,碎光般轻轻飘落在她的肩头,像是许多年以前,她临终前未曾等到的那场雪。

    她僵立在雪中良久,眉目隐没在如血的夕阳中,有种难言的阴郁。天边层云卷来,似乎起风了,雪花倏然一斜,擦着她的眼睫滑落。这场迟来的雪,与脚下男人临死前仓促的歉意,终是化解了缠绕已久的心结,为她前生的命书续上了最后一笔。

    洛元秋走在雪中,只觉得一颗心似被架在火上烧灼炙烤,颤抖间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,恍惚中有一线热流从心口涌出,浸润冰封的心脉,向着四肢百骸蔓去。

    巨大的痛楚袭来,她栽倒进雪地里,仰头看着天穹光影转变,云来风往。夜幕如海潮般席卷而来,黄昏的夕光尚未褪去,她躺在明与暗的边缘,痛苦而艰难地喘息着。不知不觉彤云消散,繁星隐现,一条绚烂的光带横贯天幕。

    四周雪越积越多,漫上洛元秋的眉梢,她胸膛一阵剧烈起伏,竟是突然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星河如覆,骤起的寒风似乎将前尘吹散,连同那些夹杂着恨意遗憾的往事一并卷起带走。洛元秋攥紧雪从地上爬起,重重吐了口浊气,继续朝着茫茫无际的雪山走去。

    .

    “太乙初分何处寻,空留历数变人心……”

    风雪中三人从两山间逼仄狭窄的甬道挤过,老人长叹一声,望着苍莽雪山道:“这可不是那正入万山圈子里,一山放过一山拦呐!前无出路,后有追兵,这何时才能到头呢?”

    眩目的日光下,洛元秋微微眯起眼睛。突然那妇人说道:“快看,那山上是什么!”

    其中一座雪山上闪过一道光,一圈圈金色光轮自光出现的地方扩散开来,荡净满山云雾,如同神迹一般。

    老人神情激动道:“那一定就是……”他还未说完话,就先跪倒在地上俯身长拜。

    那妇人的脸上似划过一丝嘲讽,片刻后又恢复了温婉柔顺的样子,她瞥了眼洛元秋,低声道:“姑娘,之间那人死前可有交代什么话?他虽是疯了要杀人,但好歹也是同行一场,若是能帮便帮些……”

    洛元秋盯着她左手,妇人察觉到了,靠近了几步道:“这一路都不曾听你说过话,你是生来有喉疾么?”

    咔地一声轻响,像机括弹起的声音,洛元秋毫不犹豫地拔出短刀在胸前一挡,旋身掠起,翻转手腕将地上的雪扫向妇人。

    妇人脸色微变,再抬袖箭,洛元秋却比她更快,将腰间匕首向她掷去。妇人抖臂以袖一卷,匕首正中她手腕袖箭上,玎珰一声断裂开。

    对着雪山参拜完的老人回头看见这一幕,惊愕道:“快住手!你们这是做什么?!”

    妇人握住那两支短箭,反手一挥,短箭射入老人右肩。老人跪着尚未起身,中箭后无力地睁大眼睛,带着几分不甘缓缓倒下。

    “到此为止了。”妇人冷冷道,“如今只剩你我二人,但能如愿以偿的只能有一个!”

    她从腰上唰然抽出软剑向洛元秋攻去,洛元秋倏忽转身,持刀挡住她这一剑。只是短刀到底不比长剑顺手,她略显生疏,接连后退几步,剑锋掠过她的眉心,留下一道伤口。

    妇人见状更是发狠,势要将她逼向绝路。洛元秋身后就是陡崖云海,她两指抵住刀身,用力推开妇人的剑,迅速无比地抬腿一扫,两人又对了数招,一时间刀剑撞击发出的声响在山中回荡。

    妇人面露哀戚之色,道:“你孤身一人来此地,想必已经了无牵挂,何不就此成全了我?”

    刀剑一触即分,洛元秋负刀而立,外袍被剑刺破了几处,破布似的垂下挂着。她眸光微沉,低声道:“成全你?那,谁又来成全我呢?”

    妇人冷冷一笑:“原来你会说话!果然之前都是装模作样!”

    一息间她将软剑抖开,招式再度转变。洛元秋深深吸了口气,借着跃起的动作将短刀甩出。

    突然四周一震,两人同时停手,只见群山尽头涌来雾气,大地都为之颤动。那雾气后是汹涌的洪涛,铺天盖地袭来,雪山在这漆黑浪涛中接连崩塌,转眼间被巨浪吞噬!

    天空陡然转为赤红,红光将她们所在的雪山映得如同血染,透出不祥的意味。不过片刻,黑色水流便从深渊上升,慢慢淹没四周山脉。她们所在的这座雪山尚且未受洪水侵蚀,如孤岛一般浮在浪潮中,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。

    而对面那座雪山顶峰部分未被潮水淹没,在浪涌中仍闪耀着金光。两山之间隔着一片幽深难测的水流,黑色的潮水不断翻涌。

    洛元秋收回刀,这似曾相识的一幕,让她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。

    妇人面色变得十分难看,喃喃道:“这不是水,这是!”

    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胸膛前刺出的剑尖,颓然倒下。

    她身后那人道:“这当然不是普通的水。”

    洛元秋转身,看见老人脚踩在妇人背上,将剑拔出,鲜血迅速浸满雪地。他又用妇人的衣袍擦去血,淡淡道:“到此为止了?我看却不见得罢。”

    他居然是用腰上的符剑杀的人!

    老人随手拔下胸前短箭扔到地上,对洛元秋笑了笑道:“放心,我不会杀你的。你看看脚下的水,像什么?”

    潮水不断涌动,时不时掀起几人高的浪拍打在崖壁上。这水格外黏稠,碰上石壁后要好一会才会退下。洛元秋凝神看了一会,才发现那翻滚涌起的并非是什么水,而是无数挣扎不休的漆黑人影!

    这些黑影竟然有如此之多,它们不断伸手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,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交叠缠绕的影子,汇聚成形如洪流般的人潮。

    一个黑影抓住岩石试图向上攀爬,很快就被其他黑影抓住拽了下来。洛元秋收回目光,朝那老人道:“你想,过去?”

    “我当然想,”老人答道,“正好死了一个,不如就让她来铺路作桥。”

    他拖起妇人的尸身,把她推向山崖下,黑影们飞快撕扯着她的身体,须臾间便吞噬殆尽。仿佛受到了血气鼓舞,四方影潮都为之兴奋起来,不断向此处聚集。

    洛元秋手指微动,将短刀收到腰后,老人说道:“把刀扔过来。”

    他手间不知何时握着一把精巧的短弩,指向她胸口处漠然说道:“你大可试一试,是我的箭快,还是你的刀快。”

    洛元秋面无表情扔出短刀,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,那是一朵薄如纱绢的冰花。他将花向着崖下轻轻一扔,花还未落下,便有无数黑影跃起去抓。但在抓住花的瞬间,那些影子便被冻结住,化为冰像立在影潮上。

    而它们争抢花的手掌连在一起,暂时形成了一小块可供人踏足的平地。

    见此情形,洛元秋心头了然,那花正是之前她在冰窟中的树上看到的。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丢给她,微笑道:“该你了,上去罢。”

    她捧着一包花踩上黑影手掌托出的冰地上,效仿老人先前做的,拈起一朵抛出,黑影果然争前恐后来抢夺,继而被冻结成一座座姿态诡异的冰像,高举的手臂托连成一块可踏平地。

    洛元秋不等老人催促,便踩上去继续抛下新的花。她身后老人赞许道:“很好,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”

    他们踩过黑影化成的阶梯一步步行至浪潮中央,洛元秋脚下便是虎视眈眈的影子,它们向她伸出手臂,不断向上跃起,想把她拉下来。

    洛元秋倒不曾畏惧,反而觉得莫名有趣。黑影们的样子令她回想起幼年喂蚂蚁时的景象,也如这般,只要一点饭粒,蚂蚁们便会争先攀爬上来,叠成一座小小的黑塔,用尽所有力量想办法去够米粒。

    可如今她成了那争相夺食的颗米粒,好像因果循环中注难逃的一劫,避无可避。

    既然避无可避,那又何须去避?

    四周的影潮似乎愤怒起来,掀起巨浪向着他们扑来,这景象当真是壮观无比!洛元秋在老人惊恐的叫喊声中将花朵轻轻一抛,那些影子碰到花后便被冰封在半空,距离他们不过数丈。

    老人喘息着催促道:“快走,这花冻不住它们多久!”

    果然他们曾走过的地方冰已经化去,黑影重新归入浪潮中。

    洛元秋拈花心想,原来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绝路。

    她余光瞥见翻涌跃起的影潮中,似乎有一个轮廓不同的影子,看着居然有几分眼熟,不由心念一动。

    黑影汇聚而成的海浪接连扑来,仿佛身处于大海当中,两人终是走到了对面这座仅余峰顶的雪山上,洛元秋怀中的花恰好用尽。

    老人端起短弩指着洛元秋道:“后退,退回去。”

    他们身后还有几处黑影冻结成的平地还未融化,洛元秋退到最近的那一块上,老人站在山边,难掩得意之色,道:“多谢你了小姑娘,来世投个好人家罢,可莫要再一人闯来这险恶之地了!”

    说完他就要扣动短弩向洛元秋射去,就在这时,洛元秋迅速从腰间掏出水袋掷出,黑影霎时聚起去抓水袋,洛元秋脚下顿时变得岌岌可危。老人嘲讽一笑,反倒是放下短弩道:“罢了,你要自寻死路,我也不会拦着。”

    洛元秋平静地望着他,道:“不是我。”

    老人忽觉不妙,飞快低头看去,见那些影子得了水袋后退开,却有一道影子攀上山壁朝他扑来,身形依稀像是女子,头上还绾着发,与先前被他亲手杀死的妇人极为相似!

    老人正要后退,但已经来不及了,黑影猛然抓住他的脚,用力将他拖下山崖。就在这最后关头,洛元秋一步跃上山崖,同时她身后的冰悉数消融瓦解。

    她站在山崖边,脸上并无侥幸逃生的狂喜,只漠然看了一会对面那座雪山。少顷之后她平静地捡起老人掉在地上的短弩,随意对着影潮中射出一箭,继而将短弩丢下,向着山巅金光所在之处走去。

    .

    拂去去石台上残存的积雪,金光随之淡去,敛进洛元秋手中的石匣里。

    这石匣上纹理纤妙,无锁无缝,浑然一体。洛元秋晃了晃,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响声,也寻不着开匣子的地方,思量着要如何打开。

    石匣中有什么奇珍异宝,能让人得偿所愿呢?

    洛元秋捧着匣子,有些茫然坐在石台上。

    她要求什么?

    记忆深处春暮时节,年幼的她站在山门前看着师伯渐行渐远。刹那间又变成多年以后,她在山门旁目送师弟师妹们离开,那时青山明朗,白云悠悠,也无端变的有些怅然。

    好像很久以前,她便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,有些事始终难以挽回,就像落花难再返枝头。这一生何其短暂,如花开花谢,即便如此,也只有她一人走完。

    如此一想,所谓的得偿所愿,于她而言倒像是无用之物。

    洛元秋将石匣放到手边,却听见咔嗒一声轻响,那匣子竟是开了!

    她迟疑片刻,再度捧起石匣,想看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珍宝,值得那些人费尽心机,拼了命也要夺到手。

    洛元秋跳下石台,慢慢打开石匣,却见石匣中空无一物。她一时怔愣,低头看见匣底清晰如镜,映出她的面容。

    石匣底的那张脸唇色乌青,眼窝深陷,双眼紧闭,分明已经死去多时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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