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5章 万径-《寒山纪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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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青袍男子将他们带到四楼,从一扇小门穿过后来到一条昏暗的通道前,再度躬身行礼,无声退去。

    待那人彻底离开后,林宛月才道:“今日你不是应该在司天台?怎么突然想到要进烛照阁?”

    王宣垂眸道:“我来是为向阁主借一件东西。”

    他们在一旁说话,洛元秋好奇地向前走了几步,四周突然亮起,两侧墙壁上火炬高燃,跃动的焰光竟是奇异的金红,将墙壁渲染成一片明亮的金色。

    她瞥见林宛月怀中的刀似乎在发亮,正想问那是什么,却发现自己右手在焰光中被一层青色的淡光笼罩。

    这时王宣抬起手道:“凡是从这条路通过的人,随身所携的法器都会在器炉之火的面前无处遁形。”

    他示意洛元秋看自己的左手,火光中他的五指间如丝线般缠绕着若有若无的紫光,与洛元秋手中的青光极为相似。

    洛元秋笑着伸出自己的手道:“我想起来了,这是你的弓。”

    王宣微不可察地一笑:“师姐还记得。”

    洛元秋随意:“我被它射过,当然记得了。“

    王宣收回手,顿时不笑了。

    林宛月一边听着两人说话,一边庆幸柳缘歌不曾跟来,不然还不知道在进烛照阁之前,她会不会与王宣在此地大打出手还需另说。

    周遭被火光染得如同融金流灿,洛元秋丝毫没有发现王宣脸色已经变了,快走到通道尽头,她见这烛照阁入口光秃秃的好像一个山洞,别说什么阵法机关,连扇门都没有,便停住脚步转头问林宛月:“他们就不怕有人来偷东西吗?”

    林宛月道:“若无掌阁准许,擅入之人还未到此门前,就已经被火烧成灰了。”

    一离开那焰光的范围,三人的身上的法器便都隐去光华。随着他们踏入洞口,两侧墙壁上的火炬也渐次熄灭。林宛月道:“往这边走,来,跟着我。”

    眼前昏暗不明,难以视物,洛元秋睁着眼睛到处乱看,听见这地方说话有回声,彼此的脚步声都清清楚楚,仿佛真是个巨大的山洞。

    “别动。”林宛月突然说道。

    洛元秋收回脚站在她身旁,只听黑暗中传来诡异的窸窣声,犹如铁器相撞时发出的轻响,不过多时两点红光自黑暗深处慢慢靠近,时高时低飘浮在空中。绕着三人转了几圈,红光忽然停在半空,洛元秋感觉一阵风拂过额头,黯淡的白光随之亮起,她顺着光源所在看去,不由张大了嘴巴。

    王宣在她身边轻声道:“不必惊慌,那只是烛龙的虚影,这是一块兽牌。”

    所谓兽牌,是驯兽之人取异兽之凶猛刚烈,以铜石所绘的一种灵牌,其实与符咒倒有几分相似之处,不过兽纹不像符咒可随心所欲,一笔一划皆有章法,不得有丝毫偏差。据说极精妙的兽纹能将还原传说中神兽的形神,其威力亦不逊于当世大能者。

    洛元秋早在太史局领教过其中一位大人的兽牌,也体会了一番烛九阴视为昼瞑为夜,吹为冬呼为夏的神威还在它的脸上画了两撇眉毛。

    她原本以为那条烛龙已经极为贴近神话中的样子,但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条小蛇罢了,而面前身躯盘旋而起,围绕着他们游走的人首巨龙才配得上这烛龙二字。它遍体银鳞,双眼赤红,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威压,照亮周遭的光则从悬浮在它面前的一束微光而来,那光形似短烛,虽只有一点火苗,流辉金彩不亚于日光。

    只见它俯身注视着三人,身躯微微弓起,洛元秋也在野外见过蛇,一看烛龙这动作下意识就要出剑砍它。

    林宛月连忙道:“等等!它不是”

    烛龙却比她更快,闻声即动,电光般迅疾冲下向三人扑来!

    洛元秋已抬手出剑,仿佛看到一片水纹般的蓝光在眼前绽开,烛龙仰天长啸,身躯游走,发出震天撼地的怒吼,与青光在空中重重对撞!洛元秋手中剑尖微光闪动,霎时周遭光幕中生出重重虚影,烛龙抛下另外两人不管,巨大的躯体将洛元秋包围起来;它近似人面的脸上绘着诡异的花纹,俯冲撞上青光,洛元秋压剑向前逼近,烛龙却向后一缩,双目闭合,额上竟裂开一道缝隙,现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。

    这只眼睛和人的太像了,洛元秋多看了几眼,不过转瞬间,她就定立在原地,再也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耳边似乎是王宣在叫师姐,洛元秋全然没有理会,着魔般盯那只眼睛,她手中握着的青光碎裂崩离,像一阵青色的雾悬于身前;烛龙也化作一团冰冷的雾气,将她包裹在其中。

    这是什么?洛元秋虽不能动,但心头仍是一片清明。两种雾气交汇融合,幻化出山岳河川,城阙楼阁。惊天动地的厮杀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城下两军交战,马蹄声令大地都为之摇撼,洛元秋眼睁睁看着骑兵驭马发起冲锋向自己扑来,她当即想躲避,却无法动作,这时她觉得肩头一重,身后一人道:“上阵杀敌,决不能有退缩之意!临阵逃脱,按律当斩!”

    洛元秋心想什么杀敌,我何时还能打仗了?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,颤抖地举起手臂,听见耳边战鼓声再起。身旁不断有人倒下,她站在战场的中央,被迎面飞来的一剑正中胸口,双膝一软,握剑的手终于难再支撑,那柄剑在半空打个璇儿,重重插进尸堆。

    刹那间所有的声音远去,只剩下她与面前的这柄剑。长剑剑身如同碧玉,剑锋仿若新折的嫩叶;虽被鲜血浸染,却散发出动人心魄的诱惑,似乎在无声催促将它拿起。

    洛元秋从未见过这柄剑,此时竟有似曾相识之感,忍着胸前传来的疼痛喘息道:“为什么会……这、这是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还没等她伸手握住剑,便被一股力道推的向前摔去。她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,只觉得这么趴着地上有点冷,看见一双干净的鞋子出现眼前,明净的地砖上影影绰绰。来人蹲下,抓起她的头发狞笑道:“王兄,我早就告诉过你,你这位置未必能坐的稳!你会有今日也是命中注定,臣弟就用这把宝剑送你一程了!”

    他手上登时多了一柄长剑,洛元秋艰难地撑起手看去,那剑身反射出一道流利的青影,锋芒依旧;剑上映出一张男人惊恐的脸,她还未来得及说半个字,脖颈间顿生寒意,鲜血已飞溅而出。

    不等她反应,眼前又是天旋地转。回神之时,她发现自己正走到山崖边,雨如幕帘笼罩着山林。大雨中她心口绞痛传来,全身如失了力气,踉跄跪倒在碎石上。

    这次周围只听见雨声,也不像前两回那样有人在一旁说话,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此地。洛元秋心中松了口气,烛龙的第三只眼不知将她带到了什么地方,这些人出现得突然,话说的也莫名其妙。倒是那柄剑……那会是飞光吗,不然她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?想到那位掌阁人说的话,她在心里胡乱猜测了,之前那两个死去的人,难不成也是飞光曾经的拥有者?

    低头看着膝前一洼积水,洛元秋心想这次总不会又莫名其妙的死了吧,突然一滴鲜血落进水中,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血落下,顷刻间就把那洼水染成了血色,洛元秋看着那双手解开皮甲,胸前多出一截青色的剑尖,在锥心之痛蔓及全身时昏昏倒地。

    怎么又死了?

    她错愕不已,但显然这一切才刚刚开始,接下来她轮番体验了一回什么叫生死由天不由人,简直就像一块案板上的肉,任人随意处置。

    从来都是她用剑打架追猎,但死在自己剑下的滋味不知道又有几人能够体会。死的次数多了,洛元秋在反复死亡的空隙中苦中作乐地想,这不愧是一把神兵利器,剑锋轻柔仿若柔荑,割喉时轻如微风,杀人只需一剑,就能溅起漫天赤色;刺入胸膛时就像一点冰凉落入肺腑,痛楚袭来之前还能分心说上几句话再死。

    大约是翻来覆去死的麻木了,那种绵长怨恨的情绪累积到了顶点,洛元秋被它感染,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愤懑不甘,几乎忍不住想发出一声怒吼。她何时愿意这般束手待毙,哪怕只有一线生机,但凡能握住手中的剑,就绝不会任人宰割!

    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声,诸多幻象一扫而空,她仍站在原地,手握着剑。青剑如同愤怒的人一样颤抖起来,洛元秋轻拂剑身,略感新奇,好像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它。

    先前那些横梗于心的愤慨怒意烟消云散,她反倒笑了起来,道:“真有本事,被你杀了那么多次!怎么样,这下总得满意了罢?”

    剑在她手中却颤的更厉害了,洛元秋十分不解,双手托着它正思索着,忽然雾气中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,怒道:“把剑还来!”

    洛元秋当即反驳:“这是我的剑,你是谁,凭什么说它是你的?”

    谁知她这一句话激起千层浪,四面回音潮涌而来,又是叱骂又是呵责,千语尽不一词,都是为了讨要她手里的剑而来。雾气中更是接连浮现出各种人影,鬼魅一样飘来。洛元秋惊讶不已,看着剑说:“他们都死得不能再死了,居然还惦记着要夺回剑?”

    来不及去辨认飘浮的影子到底是人是鬼,洛元秋看他们来势汹汹,而自己不过一人一剑,胜负立断,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后奔去,任身后叫嚷声沸反盈天也不去理会。

    哪知那雾气却先鬼影一步追上她,在她数尺之前幻化出巨大的蛇躯。随着雾气上浮,烛龙在黑暗中慢慢现身。洛元秋一看见那张似人非人的怪脸就心头火起,踩着蛇尾一跃而上,想也不想便挥剑斩下!

    剑落下时如春水泄地,明润温柔,几乎不像是杀人的利器。洛元秋恍惚了一瞬,想到的却是之前无数次被剑所杀时的情形,明明还没到非杀不可的地步,为何执剑时心中便会生出连绵不绝的杀意?

    这世上除了杀到底这条路之外,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

    念头一出,她落剑的速度无故慢了下来,在最后关头居然停了手,烛龙也静待不动,仿佛在等她最后的抉择。洛元秋缓缓低下头,却发现手中握着的并不是飞光,那剑碧色清透,外形古朴,居然是之前屡次将自己性命夺去的那柄!

    长剑在她手中发出颤音,像是在催促着什么,洛元秋怔了片刻,着魔般将横剑于眼前,再度抚过剑身,她蓦然惊醒过来。

    剑上多了一道难以察觉的裂痕,好像曾经被人从此处折断过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我的剑,”她低声说道:“我的剑不是这样的。”

    说完洛元秋转过身,把长剑向着雾气尽头用力一抛,高声道:“别阴魂不散的纠缠了!剑还给你们,这不是我的剑,我的剑叫飞光,它是……”

    剑如流星投向雾气深处,那些鬼影见了纷纷掉转方向,像群争食的恶狼,朝着剑落之处齐齐奔去。洛元秋听见他们仍在哭嚎,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盘旋

    一柄剑被折断就等于毁了,就算再怎么去修补也无济于事,那当年重铸此剑的人,又是如何想到将神符与剑相融的呢?

    耳边隐约传来敲打声,原先四周明明是一片昏暗,不知什么时候却亮了起来,放眼望去尽是金红色的火光。

    那火的颜色与烛照阁中的器炉之火如出一辙,洛元秋下意识避开翻腾的火舌,想在这片火海中寻一条出路,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:“剑是好剑,但杀意太重,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剑就像是人,要知道天高地厚。”

    敲打声忽然停止,女人的声音遥遥传来:“锋芒太过,难堪大用,终究不是长久之道。你虽能决定许多人的生死,但死在剑下的人魂归天地,世上的一切了无牵挂,到了那时,你又该何去何从?”

    洛元秋茫然地站在火中,听着那敲打声再度响起,她低头一看,折成两段的青剑落在脚边,似乎能听见它不甘的长鸣。

    俯下身捡起断剑分握在手里,剑顿时安静下来。洛元秋举着断剑看了又看,在烈火淬炼中这柄神兵似乎也失去了昔日的风采,任由她随意击打,发出意韵悠长的回响。

    “……既然来不及了,那就这样罢。无论成败与否,我都会尽力一试。”

    那声音如同咬金断玉一般,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,洛元秋掌中断剑骤然变得滚烫起来,像烈日融雪化成一滩青色,沿着她的指缝向下低落,却在触及地面时被高涨而起的火舌吞食殆尽。

    剑就这么没了?洛元秋怔然看着空荡荡的双手,霎时脑中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但不过多时,一股青碧色的光风从火中猛然掀出,但飞到半空就被固定在火上。那敲打之声仿若雷鸣,断剑悲怆的低鸣仍回荡在火海上,最后慢慢弱了下去。

    洛元秋被那声音震得胸中血气翻腾,眼前尽是虚虚晃晃的重影,再看那被禁锢的光风,如墨痕般被拖出深浅不一的痕迹,仿佛有只无形之笔正在缓慢地书写。洛元秋不顾眼花,两手稳住自己的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。

    她自然满心激动,因为这世上再也没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,敢把一道神符扔进熔炉里,只为重铸一柄断剑。当最后一笔落下时,那道以光风绘就的符旋转升起,青金色的符文熠熠生辉,形似垂首的凤鸟。

    到了此时此刻,洛元秋心中才生出某种感应,眼前这道符文,的的确确是她握在手里的符剑。

    女人声音再度响起,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是符也是剑,原来这就是你的选择吗?也好,也许百年之后,能有人参悟这其中所藏的秘密。但在此之前,就将这一切封存在此符当中……”

    她发出一声叹息:“海中问日月……可是北冥何其遥远,恐怕我此生都见不到了……”

    那道符文顺势飞向洛元秋,就像第一次从洛鸿渐手中接过它,青金色的符文在半途化作一只鸟儿,停在洛元秋手指上,好奇地打量着她。

    这感觉有点久违,洛元秋一脸怀念地看着它,鸟儿飞起落在她的头上,显然对这个新窝十分满意。

    洛元秋把轻轻抓在手里晃了晃,期待地看着它:“能说话吗,说一句吧?”

    她注定要失望了,因为下一刻鸟儿化作无数光点,重新凝结成了一柄青色的长剑。

    这时火海向两旁分拂开来,两点赤红一闪而过,快的就像是错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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