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慎与悸-《出生于1931年的英子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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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个站在小路口的马巡警一愣,他一扭身,他皱皱眉头,他哈着腰,他一边把手里攥着的警棍背在他后腰上,他一边眯着眼瞅着朱老大这边,嘴里一边埋怨着、一边嘟囔着,“谁呀?不开眼呀,这还早吗?太阳照屁股啦__”

    “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呀,马来福,您女儿的工作怎么来的?这么几天就忘了吗?……真是翻脸比脱裤子还快呀!”朱老大嘴里一边说着,他的脚步一边迈出了柳巷子,直奔那个马巡警,“怎么?您老人家被安排到俺这个地角旮旯还委屈了?”

    柳巷子的街坊邻居都扒着窗台和门缝看着、听着朱老大与那个马来福大呼小叫。

    新丽新菊新新也趴在栅栏门里,他们小心翼翼地听着小路对面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啊,俺说的呢,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怎么会有人认识俺?”马巡警急忙抬起右手拍拍他的大嘴,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,他满脸尴尬,“唉,瞅俺这张臭嘴,怎么就不会说话呢,怪谁?怪您把俺引进沟里了……哈哈,朱老大,您大人有大量,您别怪俺有眼不识泰山,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!”

    “吆,俺就住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儿,您真是金贵了,委屈您了!”朱老大不依不饶。

    “不,不,瞧瞧俺这张不会说话的嘴,没文化,没见识,这大清早的俺还没睡醒,没张开俺的眼珠子,欠打欠打!”马来福连连道歉。

    朱老头再次弯着腰迈出了他家的开水铺子,他使劲仰起头看着路口两个目无他人的贫嘴的家伙,他嘴里狠狠嘟囔着,“虾兵蟹将,一对臭脚!”

    “马老兄,您刚刚说是谁把我们这个地儿上报告给了日本人?还上了日本人的皇榜?是吗?您在这儿也瞅了半天了,您发现了什么可疑吗?”朱老大用眼角扫视着柳巷子,“您仔细瞅瞅,这个没有下脚地的地方,有钱、有势、有点能耐的谁还在这儿住?填饱肚子都费劲,也就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,不是吗?”

    “是,只是,这?还不好说,只说小心这条街道,说这儿不安定!”马来福有点难为情,“这也是秘密,希望朱老大理解俺一个小巡警的难处!”

    “对,你也是咱们山东人,你可不要冤枉我的邻居呀,这个时候都不容易,有的人为了吃饱肚子,可以卖身子,岁数大了卖不了身子就胡说八道冤枉他人,她姥姥的,谁要是冤枉我们的邻居,我也学学那个小子,割下她的舌头来!”

    刘香娥也听到了朱家老大与马来福你来我去、杂言碎语,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落在她的心坎上,她情不自禁地伸伸她的舌头,她真的很害怕。

    马来福忙不迭地岔开朱老大的话题,说,“俺是掖县人,来了二十几年了,也是山东人!那年媳妇死了,俺就跟着几个老乡来了,来了以后就做了巡防员,日本人来了,就做了巡警!都是乡里乡亲的,俺也不会黑白不分去冤枉好人,不是吗?”

    “奥……马老兄,您这句话俺喜欢听,俺这个巷子对过住着掖县人,她们可是您的老乡呀!”朱老大眼睛往叶家门口瞄了一眼,“她们是贵族,这个时候也落败了,饭也吃不上啦!”

    马来福抬起头,他顺着朱老大眼睛看着的方向望过去,几座二层小楼矗立在柳巷子对面,从外面看小楼院子不大,楼层也不高,陈旧失修的小楼颜色古老又沧桑,这样的小楼不算稀罕,在青岛到处可见,只是它里面住的人不是德国人就是日本人,还有有钱的中国人。

    马来福收回眼神,他向朱老大摇摇头,他嘴里轻轻嘀咕,“住着德国小洋楼,没饭吃?”

    “别说没饭吃,还没衣服穿呢,中国人,山东人青岛人德国人这个时候还不都一样吗?”朱老大撇撇嘴角。

    “也是,也是,您说的是实话,俺看到过外国人饿死在大马路上,多半是嗜酒如命的人!”马来福咂咂嘴巴,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“这年代,都不容易呀!”

    “知道不容易,您就多体谅,多担待,肚子无食,嘴上多一句少一句,埋怨几句,您也不要往心里去,看在俺朱老大的面子上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俺其实呀,俺在这儿住不被乡里乡邻待见,就是俺老爸都看着俺不顺眼,以后您来了,给俺竖个威信,有事啊,俺替他们罩着点,您看呢?”

    柳巷子里站着的朱老头巴拉巴拉眼珠子,他糊涂了,这是他第一次从他家老大嘴里听到人话,是不是他耳聋了?听岔了?

    “没得说,没得说,以后咱们两个互相照应着!”马来福嘿嘿一笑。

    其实马来福这个人不坏,他心里恨日本鬼子乱杀无辜,他见了也阻止不了,只能干着急,尤其遇到汉奸走狗,他也很气愤,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这个道理他也懂,他也无能为力。单凭他一己之力扭转不了乾坤,他只能暗地儿偷偷骂几句,可是,为了混口饭吃,他只能尽量保持安静,他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父母,还有刚刚找了棉纱厂工作的傻丫头,二十几岁了,不仅大字不识,还是个聋子,家里里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个人扛着,他只能不惹事,更不往他自己身上找事。

    朱老大骑着他的自行车走了,柳巷子一下安静了下来。马来福提着他的警棍在丁字路口走来走去,他回头看看窄窄的柳巷子,他真的不愿意踏进一步,不仅没地方下脚,还臭气熏天,每家门口都放着尿桶屎桶,一个个五花八门,甚至有的人就用一个破盆盛着五谷轮回之物,四周飘着刺鼻的味道,看着恶心,看着无奈,他只好把目光送到路北,一排德式建筑,不高不矮,不新不旧,每家小院院墙上搭着冒着绿芽的树枝,尤其那家还有棵樱花树,柔柔美美的樱花迎着阳光展现俊秀的花骨朵,看着就很清洁。种着樱花树的一定是那家日本人,正月里被日本鬼子枪杀的那个青年也许就是她家的吧?他也没有去详细调查,再说这件事也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之内。这件事警局里有人常常偷偷提起,毕竟日本人杀害日本人,中国老百姓感觉稀奇,所以,就变成了茶前饭后的话题。

    紧挨着日本人家的那个小院子里住着掖县老乡,这家有四个孩子,还有一个中年妇女,警局里也有登记。这家大女儿在卷烟厂上班,二女儿与三女儿带着弟弟在家看门,那个中年妇女是孩子们的舅妈,她也在棉纱厂上班,这一切一切,马来福已经提前了解清楚了,只是那个给日本人通风报信的寡妇他没见过,听同事说她也在柳巷子住,不知哪家?她今儿怎么不露头?是怕朱老大把她的舌头割去吗?如果她真的无事生非冤枉好人,俺马来福也不会轻饶她,在这儿弄死个人轻而易举,只是这个女人嘴里的话已经惊动了日本鬼子,弄死她也是自找麻烦,咳,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!马来福皱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,然后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马巡长,喝杯茶吧!”朱老头站在他家开水铺子的门前招呼马来福。马来福一愣,他向朱老头投来一脸微笑,他摇摇头,摆摆手,他第一天到柳巷子工作,也许日本人在暗处盯着他,他不能掉以轻心,更不能连累他人,更不能自找不自在。

    今儿他到柳巷子的第一句话,就是给那一些抗日分子一个警示,不知那一些人听到了没有?柳巷子里是不是真有抗日分子他也不知道,正如朱老大所说,为了填饱肚子而胡说八道冤枉他人也是有的,这个时期有卧虎藏龙,也有藏污纳垢。

    英子和灵子下班回家路上没有看到马来福,马来福已经下班回家了。

    新丽新菊新新今儿也没早睡,他们坐在一楼客厅里等着院门响,他们在等着一天没着家的舅母刘缵花和英子。

    英子的脚步还离着叶家院门口有一定的距离,黄丫头就从楼梯口跳到了院门口,新丽新菊新新“腾”都站了起来,“英子姐吗?舅母吗?”新新喊。

    英子一听新新这样喊,她愣了一下,她知道舅母还没有到家。

    “小点声!”新丽埋怨新新。

    新菊悄悄说,“有坏人!”

    英子打开院门进了院子。

    英子的身影一出现,三个孩子“呼啦”一下扑到了英子身边。

    “吃饭了吗?”英子故作镇静地看着弟弟妹妹,她柔声细语地问,“怎么还不去睡觉啊?”

    “新丽姐热了舅母早上做的汤,吃的饼子!”新菊嘟囔着嘴,“那饼子很难吃!”

    “还是肚子不饿,饿了,吃什么都香!”新丽斜视着新菊。

    “你们去睡觉吧!”英子拥着三个孩子往楼上走,“俺来等舅母!”

    新丽悄悄告诉英子,柳巷子来了一个麻子巡警,她又把马巡警的话与英子絮叨了几句,英子皱皱眉头,心里多了担心,她担心迟迟不回家的舅母的安全。

    英子把弟弟妹妹送进了大卧室,她又去厨房随便抓起点吃的塞进了嘴里,然后她抓着针线盒到了一楼客厅。她一边做活,一边等舅母刘缵花回家。

    天空被煤烟染黑的云在飘荡,星星在云层里穿梭,悄悄地、偷偷地、睁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叶家,注视着英子,英子已经把星星当成了叶家祖母和叶小姐,她一点也不害怕空空静静的院里院外,她的耳朵竖着,她的耳朵似乎能听见登州路上的卡车声,还有人力车上的铃铛声,还有躲在墙角旮旯里的虫鸣声,天气真的暖和了,身上的夹袄很破很薄,英子也没有感觉冷,也许习惯了冷,也许那种冰冷已经远去。

    低头看看屋檐下的黄丫头,它很懂事,它卧在楼梯口的拐角处,它的两只耳朵竖着,它似乎听到了什么,它突然站起来,少顷,它又蹑手蹑脚走到了院门口,它又突然转身看着英子。

    英子从手里的凤凰扣上抬起头,她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声音,轻轻的脚步声。她把凤凰扣放进针线盒里,她把衣服扣子扣上,她走出了客厅。她的脚步迈到了院子,她蹲下身子摸摸黄丫头的脖子,意思是不要说话,然后她慢慢靠近栅栏门。

    “英子吗?”院门口传来了孔阅先低微的声音。

    英子心里一喜,她嘴角微微上扬,“孔伯伯,俺给您开门!”

    “不用了,俺只说一句话,你们舅母今天有点事,不能按时回家,你们自己好好照顾自己,不要随便出去!”孔阅先的话从栅栏门缝隙里钻进来。

    英子一愣,她还想问问舅母去哪儿了?她瞪着奇怪又担心的眼神,从门缝里望出去,她看到孔阅先的身影已经悄悄远去,慢慢消失在她的视线里。

    英子张着嘴巴,愣了半天,她回过头抓起墙角的顶门杠,她把院门使劲顶上,突然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,“如果把门顶上,舅母回来,进不了门怎么办?”

    英子又把顶门杠轻轻放在院门旁边,她慢慢转身回到了一楼客厅,她的身体慢慢坐到了凳子上,她抓起针线盒的凤凰扣……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、走着;夜,很安静。

    英子竟然睡着了。

    英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她梦见了她三哥崔英茂。三哥长相英俊,说话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,嘴角还露出一对酒窝,白白的肤色让女孩子都羡慕。三哥从小就肤色白,街坊邻居都逗他说,像个女孩子,三哥小时候性格腼腆,略带羞涩,的的确确有女孩子的性格。可是,祖父过世的那年,三哥变了,说话不再腼腼腆腆,语气铿锵有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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